何不秉烛游

纠谬绳愆,是所望于大雅。

【泰版流星花园】贪狼(MJ向)(12)

超长双倍爆字数预警!!!

很担心正文剩下的两三章都是这个篇幅……番外一定是很长是定了,我会努力的OTZ

感激一直耐心等待的读者小天使们!

***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Jarustiwa的太子爷自幼含着金汤匙长大,向来与家务无缘——当然,除了为自家妹妹学会的烹饪和缝纫。

        但所幸他的聪慧不至于让他在慢慢适应的自理生活中束手束脚——机械本就是他自身的兴趣,举一反三年久失修的干燥机琢磨过后也不是无从下手;起初力道控制不好,小瓷碟自满是泡沫的手中脱出,应声而碎——也是他打破的第一件和唯一一件餐具……

        鲜少身临其境的商超逛起来也有独特的自由乐趣;为将支出控制在预算范围内,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砍价。

        这种什么都要亲力亲为的日子一旦习惯,却给MJ带来意外的安心。

        慢慢爬下那台刚组装好的梯子,他按下开关试了试——正常运转的顶灯宣告着他的成功。

        MJ颇骄傲地回头邀功,她恰好上前擦净他侧脸沾上的灰渍——是时清香绕鼻,他屈指一捉,将她的手环于虎口间,凑近一嗅:“手霜?”

        毕竟她之前很少涂这些东西,身上也素来没什么标志性的香气——他猜那是她刻意为之。

        她转手脱了桎梏,食指一伸,点开他过近的额头:“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商超赠品试用套装,姑且别浪费。”

        “味道意外地不错:很简单,也让人很有食欲,”他将梯子收回原状放去角落,洗过手后在一旁找到那只试用装,手背拈一点抹匀后凑近嗅了嗅,是与她相同的味道,“手感也好,让我想到我妈以前很喜欢的那个山羊奶系列——哦,对,就是从HK的一家老店买的,说是什么招牌名产品,叫……”

        “祥仁堂?”

        “啊对,就是它。之前去HK的时候陪我妈逛过,”他兴致盎然地接过她的盆,顺手在洗手池攥干,“装修风格也很特别,像天后庙啊之类的那种古建筑——印象蛮深的。你知道那家店?”

        “是啊。那家店……”她眼神落了落,“位置不算好,我以前回家的路上能天天看到。小时候我喜欢他们的装修,有事没事都会去看看。那家店现在生意还好吗?真亏你能走到那里去……”

        “我去的那年已经比较冷清了,但也有专程跑去买东西的本地人,”MJ弯了眉眼,“这种老店,一般产品质量都过硬,但没有宣传推广,只凭口碑没法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脱颖而出而已——我下半年有到那边学校交流的打算,到时候可以再去一次,跟他们老板聊聊。”

        笑花静绽,Luna接过他攥好的衣服准备去晾时,他却同时抓住盆的边缘并未松手,缓着眼神低首凝视她:

        “但,这次没人陪我去了。我一个人恐怕根本找不到那里,导航都没有——你也知道,那里位置并不算好。”

        她不回避亦不接茬,眼里星星点点的笑意让他眨眨眼,摸着后颈,抑制住退后半步的冲动,只放任自己溺在那弯月色里,坦坦荡荡,不惧她清波鸾鉴般的眼,照他的心心念念。

       “作为曾经的本地人,Luna姐不考虑做我的向导吗?”

       “你的话,想要多少本地导游都没问题吧?”

        他的手随声而落,她未再多话,接过盆。

        转身正要去露台,却听到身后一声“嘶——”,她猝然回头,见他在爬梯旁捂着右臂,将盆随手一放急急凑近:“我说你太勉强,你偏不听。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别再撕裂。梯子放这儿,我来……”

        “上次去,我们不知道迷了多少次路。但我真的很想再去一次,跟你一起。”他悄悄将她散落的额发绕去耳后,“无目的地坐叮叮车消磨时间,去天后庙道的第五茶餐厅吃叉烧汤面配鸳鸯——我好馋这个,饭后再搭一份街边糖水铺子的糖水……”

        “……我……听说,第五茶餐厅不在了。”她敛目,下拉的眼睫蔽去千情万绪。再抬眼时,仍是古井无波。

        “啊?”MJ眨眨眼,歪头笑开,“那,要不要打赌?你输的话,就当我的……”

        “我不会输。”

        在她坦荡自信的回视中,MJ干脆伸出小指。她扫他一眼不欲动作,他却原处僵持,下颌低了低,无辜地抬眼。

        最终她应付般随意将小指靠过去,却被他纠纠一绕,引着对了拇指盖了章,反向一转本应握手成交时,他变了方向五指一扣,与她十指交握——再用另一只手,轻轻包裹。

        “而且啊,听说铜锣湾维多利亚公园那边有家文昌鸡正得很;深水埗的小吃又物美价廉……哎喂!”

        “你再装?”她收回轻戳他伤口的指,斜了眼他曲折自如的右臂,不着痕迹地后退避开年轻人熨贴而来的体温。在他的失笑中,Luna不自觉掏了根Kent点燃,未及吸便被飞速夹走,惊愕之余口中被丢了粒什么,被唾液揉抚出薄荷的清香。

        她将糖粒别去腮侧,轻张的眼帘将满目的疑问抛给他,MJ将烟卷丢入垃圾桶,好整以暇:“少食烟——你讲过,”满载色彩缤纷戒烟糖果的玻璃瓶被他搁到桌上,同时拈了颗,“可能不太好吃,嗯——没事儿,我陪你啊。你看,你仇人哪怕顶着那样的身体都积极养生,你怎么能输给他,对吧?嘶——”

        这次是真的碰到了另一处新伤。

        她狐疑着拎过他欲藏起的右手:中指根处微凸而泛白,隐约可见化脓迹象。

        “扎了刺?”

        “似乎是,之前顺手扶了市场油漆工差点倒下的木梯——也许是那时候……”

        他乖巧地随着她的牵引落座。她摘下针上挂的残线,以打火机烧过针尖,掐挤着那一小块皮肤:“忍一下,很快就好。”

        MJ一笑,她便专心埋头——在她对面的他倒因此得了前所未有、近距离将她拥入双眼的机会。

        仿佛一低头,就能吻到她的脸。

        扇叶转出的风作一只居心叵测的手,悄悄拈着她的额发,来挑衅他的眉睫。

        他顺势一歪头,鼻尖险险擦着她的侧脸停在耳畔,愈近的距离仿若昵昵耳语——任时间流泻于均匀的风吟,他自顾自在心底暂停:让她灵活多技的手、执着远望的眼、运筹帷幄的脑和坚如磐石的心,于此时此刻,被笨拙的自己,尽数占满。

        于是掌上那一星半点针尖搅肉的异感,亦可无限缩小到忽略不计。

        “Luna姐,你在担心我?”

        “你可真能忍,好在还不晚——这么好看的手,可不能留疤。”

        “你在担心我……疼——”

        对他洋洋自得转为肯定的语句,她听若未闻:“疼就对了。”

         稳稳地将那道陷在肉里的白木刺挑出了头,Luna以指尖一怼,麻利揪出后,涂上碘伏:

        “我在担心我做不完事就挂了,衰仔。”

        她抹开他凑得过近的脑袋,将针收好。戒烟糖的玻璃瓶有些远,但她并未再去拿身边的烟盒,而是随手取了支牙签叼去唇角。

        “那就让我帮你。”他斩钉截铁,盯着左手那枚独特而低调的钻戒,应她的无心之言,“你们有句古话……怎么讲——‘至亲至疏夫妻’?你跟他绑在一起,也多半是为了那位‘Yang先生’吧——杨自立,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曾是东方之珠铜锣湾话事人倪孝礼手下的风光人物:最年轻的红棍,却在入狱后销声匿迹——如今看来,压根没这么简单啊。虽然表面低调做起正经生意,但手还是能伸到我这边。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目的有一致之处——”

        “Jarustiwa知道你这么任性吗?”她未看他,就近取过急救箱。MJ亦乖巧坐好,任她三两下除了衬衫,心口的飞燕于她眼下呼之欲出——太过驾轻就熟自然而然的动作反而令久经沙场的他萌生半分别扭。

        “若我装装可怜顺水推舟,利用你和你的Jarustiwa达到目的,再鸠占鹊巢,也不是不可能——你是这样的人吗,爱美人不爱江山?”

        她绑绷带的手法迅稳又漂亮,融就她多年愈创的经验在里头——举手投足,都是过去的伤口。

        他抿唇,笑着摇头:

        “你又是这样的人吗?”

        “欲擒故纵,太子爷懂不懂?”

        “‘欲……’什么?等等,我听着耳熟。”他在手机里按印象中的音节输入查找着异国语言的含义,大功告成后在她无奈的眼神里笑开:

        “那快来擒啊,只有纵算怎样?”

        

        明明满腔阅历远胜同龄人丰富,望着她的眼神却是干净有力的。

        从方才起,便在语言和本心之上裹一层别有用心的目的,让她更容易接受所谓“双赢”的帮助。

        没有抚慰,没有劝诫,没有任何无用的花言巧语。


        

        ——“你所有的经历,成就了现在,让我欲罢不能的你。我痛恨它们对你的摧残,却没有资格替你否定它们。如果它们也是你的一部分。”



        软硬兼施,滴水穿石。

        也只有他,才能在这样年轻的时候,以独有的胆识和心性,对她如此说。

        她早已对一切“如果”嗤之以鼻。

        但而今,顽固的她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些瞬间,她确实没有约束自己的思绪,去妄想多一种可能。

        最终,她打好绷带结,掬着眼底和唇线上的盈盈月色回望于他:

        “我从小就被父母教育过,后来的经历更告诉我:想要的东西只能靠自己。我没想到多年后会对他的儿子说同样的话——受人恩惠,如履薄冰,日日战战兢兢读人脸色,靠别人心情实现有朝一日。我忍不了。”

        她漾着浅笑,展臂而过,替不自知的他重新捏好耳垂后的耳堵——大概是刚刚去衫上药时无心拨松的。

        “曾经我很任性,父母兄长也尽一切可能,让我能任性得毫无后顾之忧,那时我是自在的;但现在,我足够幸运,行使自由选择的权利;足够努力,履行选择之后的义务。有人觉得我好可怜,但我尽我所能,做我要做的事。我堂堂正正问心无愧。即使他们看来愚笨又自讨苦吃,甚至要把命都豁上,我也是自在的。”

        两枚指腹边缘的温度,蹭着耳钉的边缘暗暗与他交融着。

        一如潮汐被月相操控,她的生命之潮虽变幻莫测,却始终不曾于命格中崩毁——不论那是既往之波、现实之澜,或是暗流涌动、将近的狂涛。

        又或是在早已根深蒂固的河床上奔腾的逝水,被引导着不断试图去跃出顽固的枷锁,纵使身负重任无以割舍——如他。

        不需外在引力,她本身便是月亮。

        一些既定,他们都无法、亦不准备擅自修饰,如彼此的过去、人际和未来。而他们被一来二去的缘分搡于一道,随机相约,便让那些曲折的既定轨道有了倾覆之迹:恰到好处的接近、触碰与相携,她拨开那层,被他的执着所灼灭、幼稚和自我中心的飞灰,在妥帖理智、清醒聪慧的原野上,觅得他灵活多变处世哲学下那则早熟的童话;而他终归仍可窥见分毫——纵使已被她自己禁锢,那曾经被呵护备至、仍在骨底潜滋暗长的骄女模样。

        见证和护佑人类进步至今的某些规理准则,其权威不容忽视。

        但总可搁置和暂忘,以盼新的转圜。

        曼谷为舞台,雨水作布景。

        每个过客皆为旧的看客。

        每场邂逅都是新的幕布。



        为避免百口莫辩的喑哑,MJ抢在她撤回前再次捉住那只手,感受着指间摩擦的茧、冰凉坚硬的金属圈和掌心失于呵护的皮肤触感,在开口前清了清嗓子:

        “对了,我妈讲,我很小时候,有次抱我到港岛半山别墅区参加宴会,七拐八绕走密道一般还有差人pull over***……”

        半山别墅区,当年倪孝礼最有名的一处宅邸便坐落在那里——倪家的交际应酬,亦往往于彼举办。

        他在她怔然的眸子里含笑:“也是在那里、那天,居然能以客人身份见到PTU****——制服帅得很,但我只在电影里见过——毕竟我那时根本没记忆。很多事啊,还是要身临其境才行。”

        他收拢了五指的力道:

        “阿贤,你欠我的——呐,吃不到南浦冰室的羊肉炉就算了,到时候带我去那边冰室吃正宗的。”

        “痴线,香港的冰室才不会卖羊肉炉啊,”她难得扭头,避开他的眼,“你力气太大了,放开。”

        他反向而行,握得紧一些、再紧一些,那只手的触感便前所未有地鲜明:按摩正骨,上菜收银,修过脚,洗过头,剪过头发美过指甲,送过报纸和牛奶,甚至混过水泥涂过油漆……仿佛只是一双泰兰德普通劳动者的手。

        但他知道,同样的手,也曾让大提琴的乐声奏响于荃湾大会堂;或熟练地以蝴蝶刀抵在某人的腰腹——甚至是在硝烟的抚慰下扣动扳机。

        这双修长而粗糙的手,足以让其主一如其名,推波助澜。

        一路行来,独自承担。

        “疼吗?那就对了。”



        ——我故意的。

        疼狠了,就有借口光明正大哭出来了,对不对?



        “衰仔。很疼好不好?”

        她再不理他,亦未挣脱,任他攥紧不放,兀自起身。

        


        Jarustiwa的太子爷计较的,只是一顿羊肉炉吗?

        她明白,那是承诺与被承诺的“以后”。



        风过处窗纱高扬,婆娑于彼此暂时拉开的距离,翩跹如晨雾。他不知道那双美丽的眸子现在是什么样子——是细雨打湿将绽未绽的桃花,抑或阴霾初散欲破还休的天光。某些有口难言的心事,也任其被松散的风铃声蹈回死寂。

        蝉噪,林愈静。

        在风的挑拨下,纱后的她仿佛不再真切——但似乎已没那么重要。

        MJ只知道,掌心包裹的手,起初隐隐的回缩,后微颤——若飞鸟离去的枝桠;渐稳渐止,有了回握的力度。

        挠在他手背上转瞬即逝的水滴,亦是实在的。

        MJ没有多余的安慰,也没有不知所措。

        但等她恢复冷静,他就可以把新构思的菜谱分享给她,并立刻付诸实践。

        另一只手亦慢慢离开紧握的门把,汲取过她掌心温热的一段金属波浪,控制着那道欲开还止的门板,迎合着风吟,咯吱作响。


        ……


        灵活有力的手刚搭在办公室波浪线条的门把上,未及转动,手机便自顾自震动起来。Gin在侧窗瞥见办公室里合目如逝者的老板,便就地按下接听,走远了些。

        “勤哥,先别骂我,我没办法才找你啊:杨生又失联!三日前手机还只是无人接听,今日开始就关机,我……”

        “公司那边一切正常?”

        “正常啦。只是你也知,Howard哥挂咯,Jerry和Tim哥相继离开,小老板不知所踪——这时杨生又失联,我好难做啊……”

        从第一天跟杨先生起,Gin便知道,这个看似情绪化的“大老板”,才是最无从捉摸的——不需要他人理解般我行我素。而只要利益一致,同路人们也并不在乎自家老板的妄为。

        毕竟,他对人心人欲的洞彻,可令同僚对手皆甘拜下风。

        曾经Gin以为富与贵、权与钱是他毕生所求——为了突破铜锣湾生意的路子,他可以毫不犹豫对昔日伯乐倪孝礼全家下手。而后来他赌徒一般的恣肆行径,又对Gin的认知作了些似是而非的诠释。

        再比如当下,HK总公司那边家伙的抱怨。

        向来敏感的Gin,骤然有了些微妙的预感——纤如蛛丝,若有似无,却有难以忽视的黏着感。

        Gin捺下纷至沓来的念头,单手点燃万宝路,在烟幕中阖了阖眼:

        “杨先生休假未结束,急什么?公司换血,杨先生又信你,送上门的好机会——你若无信心呢,还大有人在……”

        话音未落,办公室里突发一阵连着咳嗽的笑声,仿佛要连心肝都呕出来般。

        Gin简单将电话应付过去,回身推门,相似的气息与办公室几缕残香重叠,让隐约的檀香味益发鲜明——源头正耸缩着肩背,揪扯出稀稀落落拉风箱一般的呼吸声。


        看来又是于佛寺直接来此——这次不知又跪了多久,才拂了满身开悟的味道。

        并不适合,同自己一般。

        却一厢情愿,难解妄念。



        欲接近时,那道背影摆了摆手。Gin停在原地,看他后颈的白色衣领被虚汗沁出不规则的水痕。

        杨自立碰翻了办公桌上的玻璃药瓶,药片零零散散铺在未及收好的文件纸张上。在玻璃瓶滚落摔碎前,他终于艰难地咽下了药。

        呼吸平复后,Gin看到杨自立重新拿起手机——似是在与谁视频通话:

        “所以,Deron先生,不要逗病人剧烈发笑啦,”杨自立捋起额发,曾经可以模糊年龄善恶的脸也瘦到脱形,颧骨突出。只有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盯着屏幕,矛盾于抑扬顿挫的声线,好似面对一坨分类错误的垃圾,“TN集团的第一夫人,我也只是在你的引荐下,有过一面之缘而已。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要向对我的生意只有好处的那位夫人下手?”

        “少装蒜!你不想要私生女的命了吗!你看她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她已经犯过病了——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别怪我在她下次犯病前就跟你撕破脸!”

        经手机免提扩音后,电子质助长了那侧的虚张声势。

        Gin只觉可笑——当然,在杨先生有意无意虚实并行的营造之下,将Sela当成他的私生女,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甚至,这或许才是杨先生的某个真实目的之一?

        原地伫立的他看到杨自立偏了偏转椅,轻缓的咳嗽声被口罩尽数稀释。眉线下降,让他看起来叹惋无奈:

        “若你执意要破坏我们的合作,若我女可以摘去我背的黑锅——那我只能说,随你乱来,我无能为力,很遗憾。”

        言罢挂断,干脆利落。

        “哦,阿Gin,”杨自立欠了欠伸,仰在椅背上转了一圈,拨通某个号码,顺带继续向他搭话,清醒全不似小憩过,“我喜欢你这张椅子,好催眠——喂,D仔,我。等下我发你手机几个地址,你去看看,带Sela回来。”

        一番话好似讲要去看看甜水铺的新品有无剩。杨自立慢吞吞掏出西装外套口袋中被曼谷私立小学特质棉布袋齐整包裹的口琴——他记得一小时前杨先生还提过要给忘带的Sela送去,音乐课要用到——一下一下,不规律地敲击着桌面:

        “咚咚——咚——”


        “是啦,对——死了也带回来——那只能说,Deron先生和我们父女俩运气不好。”


        Gin想起被关在69号仓奄奄一息的TN集团董事夫人,对于自家老板几可乱真的满嘴诳言习以为常。而Sela的价值,当然不止是挡箭牌这么简单。最高级的骗子从来真假掺半:Sela确实是私生女,只不过不是杨先生的,而是那位董事夫人的——以Sela为饵,确实一箭双雕。只是目前看来,目的皆已达到,而让阿D专程去“回收”Sela的目的,Gin尚未完全看透——杨先生不会在乎Sela那点剩余价值。除非,他还有别的打算。

        从较同龄人乖觉的Sela反应看来,杨先生对她很是上心。

        看不懂,也读不懂。

        虽常常被杨先生拿着“阿Gin同我好似”挂嘴边,但他不太认同。毕竟他曾成长于鱼龙混杂的九龙城寨,在倪家惯于看人脸色,摸爬滚打至今也算深谙心欲。但以他的逻辑,对于杨先生,也仅限不着重点的揣测而已。

        见其闲下来,他上前几步沉声:“杨先生,杨自新的身体状况已好转,场地、医生也已就绪。倪志杰和陈国忠要怎么处置?”

        “急乜嘢啊(急什么啊)?”杨自立慢慢将散落一桌的药片和胶囊粒粒拾好,再摆出一剂的量。送服时一咳,险些被呛。好不容易尽数服完药,转向机械般冷静克制的他,满意地笑了笑:“31日快到,对不对?至于那位阿sir和……哦,这是哪里在放烟花?”

        杨自立戳开的短视频里有火花和鸣响,间或东道主入镜,似在现场直播。

        “您忘了吗,是TN集团现任董事之子的生日宴——中心广场包场三千响。”

        “丢——进入二十一世纪这么久都无进步。我们倪生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能在维港三千响。那位董事如愿以偿‘好事成双’,果真铜臭也洗不掉穷酸——咁孤寒(这么小气)。看看这位现任董事的发迹史,”杨自立声虚气弱,吐字犹清,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讽,“所以,我才教育Sela:家境相差大的男人对你示好——包括那些以前的朋友,一定不要多看一眼。因为那些家伙娶的不是你,而是你Daddy我;毕生目标有三,升官发财死老婆。可惜的是那些家伙呢,占到九成以上。即使偶尔会出现剩下那一成,也不会有人愿意仔细分辨咯。”

        意味深长的眼光于Gin不躲不避的黑眸子里顿了顿,又轻飘飘地褪去。杨自立重新戴好口罩,隔在喷绒布后的声线裹上一层浮泛温和,虚虚实实:

        “TN和股市都没动静,看来消息瞒得紧——哦,瞧,董事先生似模似样嘛,没了家里的半老徐娘睡眠都好咯。但是啊,即使是夫妻,老婆手里那么大一笔黑qian,也不好吞。”

        杨自立摊在椅背上转过来,似觉口罩憋闷,嫌弃地扯下,又自屏幕前懒散地抬了抬眼:“你也是咯……哦,你精气神倒一直不错,明明家里那位也劳心费力。”

        “杨先生,她不是。”


        “她是我的大小姐。”


        杨自立当然明白潜台词。

        Gin这样讲,也并非初次。


        杨自立站起的身姿羸瘦见骨,因病痛略有佝偻,而饶有兴趣的目光似回光返照、烨烨生辉,在任意凋谢前洒Gin一身:

        眼前的家伙西装革履神俊形秀,光风霁月道貌岸然。直视自己的眼神从未紧逼,却也分寸不让。

        不卑不亢。

        从来都是衣冠楚楚,有模有样,杨自立深以为比自己像样多了——看得出夜校没白念。

        当年倪家总会拨给各堂口马仔夜校进修资金,但从上到下从老到少把这部分“公款”用去哪里,彼此心知肚明:总归是“念书”和“学校”的各种反义关键词都能沾取一二。而Gin,也不愧是其中屈指可数、真正把钱用在读夜校上的人。

        多国语言随口切换,再加上那张秀气的脸,曾让Gin一直很受欢迎。

        但他永远把他的“大小姐”挂在嘴边。即使后来寡言又凶,也是放到心里,再贴在行动上。

        还不让别人提。

        尤其是以为她死了的那段时间里,若是旁人提起,他便是一幅“送你下去见见她”的气势——也是他最接近挣脱项圈的时候。

        但那样,也就落了窠臼。

        不受掌控的寻常野兽有什么好玩?


        杨自立从Gin小时便知,他绝非甘于雌伏的鹰犬——不论是对倪家、对自己,还是对那位大小姐。倪孝礼当年大概也是看透了还稚嫩的他的本性,才一直明里暗里让他远离爱女。

        他是混沌愚昧、伺机而动、自傲狠绝又贪得无厌的孤狼。

        情愿戴上项圈的狼——才格外有趣。

        就像曾经的自己。


        步子有些虚浮,行至他身侧时,对向并肩:

        “你开心就好。但记得看好她。毕竟快到31日,大家都不想多事嘛,”眸光渐定,复归空无,迥异于寻衅般上挑的声线,杨自立打着哈欠,拍拍他的肩,“走啦。虽然戏不好,但总归要看完——所谓朱门高户、富贵阶级,但大家都是人嘛,都被欲望和激素支配咯,一场场大同小异的结局看下来,真没意思。”

        难以捉摸的男人缓缓踱至上锁的木佛龛前,屏住笨重的呼吸,恭恭敬敬上了三柱香:

        “阿Jet和陈sir,送你咯。”


        “嗯,顺带,今日香水不错,不攻鼻。”


        ……


        MJ捏着鼻子避开密林边缘不时弥散的刺鼻异香,压低鸭舌帽,顺手挂掉小表叔的电话:Jing局内部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烦闷地在屏幕上划来点去,再次确认三日以来的新闻并无惊悚的“某某地出现无名女尸”一类,短暂稳下心绪。

        放眼之处车尘未及,热带茂密的植被在频频降雨之下葳蕤葱茏,径直迎着午后的暴晒张牙舞爪。零星几座平房被卷在稠密多样的藤叶枝桠中,荒无人烟、废弃已久——他将几只花蚁弹到猪笼草大张的口中,不觉得她有心思藏在这里。虽然根据想方设法入侵监控探头得到的影像线索分析猜测,已排除两个可能的前提下,这里是最后一个她也许会来的地方。

        她已经三日未归,出门之前,还叮嘱自己注意安全。

        MJ自嘲:再如此下去,他完全可以在Jarustiwa开设侦探事务所作为家族业务分支。

        确外套内口袋中冰冷坚硬的质感透过薄衫,将他胸口的一小块皮肤抚作同温——那是先前碰面时Kavin交给自己的。适用性广的格洛克于他而言也算趁手。

        当然,知己兄弟千辛万苦联络到他,可不仅是为了吹水作感情顾问;带来的,也不仅是以防万一的武器。



        ——“我前天晚上无意间听到父亲讲电话——TN集团似乎有什么动静。我觉得有鬼,就动用了我的人脉关系去查,但一无所获。”

        “热衷zheng商的董事夫人在xuan举之际携子女出国急流勇退,本身就有鬼了。”

        “或许吧。这么想的不只是你——但人家社交平台更新的照片,天伦之乐母慈子孝,可是全一副‘轮不到你们置喙’的派头。”



        收回手机时无意触碰到什么,劈啪作响只觉吵闹。

        MJ皱眉一瞧,却是突然跳出而被误点的弹窗推送“太奢华!三千礼花响彻广场,晚宴成昼场!”。五分钟的视频记录了昨晚TN集团小开生日宴的精彩场面。他倍速播放着确认无甚异常,只是董事夫人仍未回国,只以视频方式为继子送上祝福。

        二倍速之下急促的巨响让他恚恼,刚准备关闭时,有什么相似的声响在耳畔远近交混,与视频声道形成微妙共振。

        他立马关了视频仔细辨认——

        是qiang声。

        不止一把、一种——装了消音器的压抑,瞒不住他。

        但,在人迹罕至的郊外,无多余在意。

        MJ将内衬迷彩的两用外套反穿,钻进雨后茂密的树丛里循声渐近。配合望远镜,他简单确认了远处情形:

        运钞车、雇佣bing保镖,与jie匪。

        于他而言不算陌生。

        虽然雇佣bing身着jing服,但从小动作与走位和出击风格看来,不难与真正的jing察区分开来。

        本不欲多管,准备报jing了事,但最尾部那辆运钞车引起他的注意:先前的威逼利诱没有白费——本以为Xion提供的U盘里那两张照片不明所以不痛不痒,没想到歪打正着,让他抓到了照片里的正主。

        车标车牌,与镜头拉到极近、没有一丝多余入镜的照片是一致的。



        ——“哎哟,你在讲什么笑……等等,大少爷,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运动装女人身边的人?法克——这是要坑死我们……大少爷,你们是阎王打架,我这中介也很难做啊……”

       “哦,钱不少拿,觉得难做?难做就别做了——以免有命挣,没命花。我时间有限,这个人在哪?”

        “真败给你了……你到底怎么……”

        “我的手下从来找不到你,这么多年让你如鱼得水,我也只有再亲自试试咯?”

        “……得了得了。这可是我的护身符,值市中心一间二百平!选举在即,gao层洗钱,多少暗花都指着这笔……算了算了,没命没享受。少爷,都给你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就别再糊弄了。哪个gao层?”

        “我们做中介的,哪知这许多,你看看U盘不就……哎哎,别动手啊,你怎么比以前更粗暴了少爷——我的确知道得有限啦。那种级别的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派一看就是自己人的那些来处理这种事嘛,更不会自己亲自处理。但这种事又得找个相对信得过的,最好是有利益牵扯或者把柄要挟那种。少爷,所以我从来没怀疑过你们家嘛,毕竟Jarustiwa洗白得越来越彻底对不对?少爷,我脑仁儿就跟核桃一样小,很多事想不通也不敢想,但也能看出来,这浑水深着呢,Jarustiwa不会趟,您可别把自己趟进去。”

        “谢谢忠告。在这之前,先麻烦Xion哥用你双眼5.2的视力瞧清楚——在哪可以先不管,来找你的是不是这个人?”

        “这是您猜出来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哎!少爷!别别别!那可是还没交工的委托……”

        “行了,别装了。你我都明白,前面交代得爽快,现在给我矫情?我既然已经查到这里,你这份委托的内容是什么、交给谁都不重要。因为Jarustiwa一定会清理门户,不是吗?”

        “少爷啊,你知道我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大劲才把老掉牙又坏彻底的3.5英寸软盘数据复原修复的吗?而且都遗失那么久了,你觉得还会……”

        “这就是我们内部的事了。放心吧,不让你白做。市中心一间二百平?Xion哥不会这么没追求吧?好了,告诉我,这东西还有备份吗?想拥有二百平的人,总不能去给二百平做地基对不对?Xion哥在道上混这么久,又这么机灵有眼色,所以一定不需要我多说,真正的Jarustiwa,跟那个二五仔可不同。义字当先,和气生财,不会亏待任何同心同路的伙伴……”



        更不会放过任何阳奉阴违的叛徒。



        两边相较,即使威逼,向来谈不上多有职业操守的墙头草Xion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他口头制霸了。

        怕是咬准了对方不会再找麻烦:

        Jarustiwa不会让Deron再有兴风作浪的机会。

        但联系到3.5英寸软盘中修复、本应不会重现的那张电子档案,以及摆在眼前的证据:Deron夫妇与TN集团董事夫人的勾结,又或是Deron那位身为TN集团董事夫人表亲的太太在器官方面的非fa门路,甚至杨姓港商、北孔普雷典狱长与老头子、乃至泰兰德金字塔顶千丝万缕的联系……



        ——“听着小子,用这次旅行的机会,你给我远离那个女人,清醒清醒你那不可救药的脑袋,想想你是谁!”


        ——“不要觉得是你牵连了我。我可是从清迈起就被人盯上了——”


        ——“虽然那份资料并不完善,毕竟当年北孔普雷的勾当也只是个苗头。我交给他后,便石沉大海。我那时就知道,我可能短时内做不了什么了——它已成为塔顶1%的势力相互牵制和倾轧的工具,它和他们彼此成就、彼此需要。”


        ——“越上等的人面对生老病死越要强求,便有了北孔普雷这个天大的把柄。所以,你这么聪明,一定能想到最后的结局吧?”



        似乎抓出Jarustiwa的叛徒,只是管中窥豹,不值一提。他本身都成了局中的棋子,被控掌心,还以为来去自如。



        ——“归根究底,Jarustiwa曾靠江湖而起,哪怕发了家洗了白,心底也有个隐隐约约的义字。重视的、依靠的也跟那些树大根深的zheng客不同。”



        而今,他甚至无法再堂堂正正应承她的话。也让他或真或假的威胁之语听起来像一场微妙的讽刺:

        Jarustiwa,义字当头,和气生财。



        但MJ还是暂时捺下千头万绪的浮躁,着于眼下,拿出先前假期雨林特训时被老头子压榨出的耐心——撇开破局的思路不提,毕竟这群人关系纠纠缠缠,也许前方争斗里会有她的线索?

        远处躲在运钞车前后的雇佣bing团已倒了大半,地上有坑洞和榴dan残屑,无不昭示着战况激烈。他收好望远镜,悄无声息向偏隅摸近。绝佳的天然草木掩体后还有尚温的jie匪尸体,和一把余十发zi弹的贝雷塔。

        又一名jing服雇佣bing倒地后,他看到两辆运钞车交错而成的死角间,还藏有一名墨镜衔烟的qiang手:男人松了松衬衫领口,熟练地利用视野盲区换填zi弹,手稳如qiang撑,那柄SSG69在他控下被赋予生命般如鱼得水。瞄准扣动扳机前后不过三秒。十秒过后,便是三qiang已落。

        MJ前方三十米处的树后倒下一个,十一点钟方向五十米外的草丛里趴下一个再无动静,三点钟方向二十米左右的树上,连人带枪坠了一坨。

        而那边的男人早已迅速走位偏离了开qiang的位置,继续在暗处寻觅下一个目标。

        他不禁在心底对神qiang妙手赞叹了声——若非亲睹,道听途说,只会认为是胡吹乱嗙信口雌黄。

        鹤立鸡群的水准,若有更好的配合,早已所向披靡。

        男人扶了扶墨镜,摸索出一串什么——他见到男人低头用烟卷引燃了那串东西,然后用力一丢。

        浓烈的噼啪声让他想起未装消音器的qiang和方才视频里的烟花——闪烁的焰光中是硝烟的味道。他反应过来,那是在以鞭炮为饵——在男人甩出炸响的一瞬间,几处连绵的枪声随之响起,男人因此有了确认位置的余裕。

        接下来的猎杀时刻,意料之中。

        十分钟内,男人独自扭转了前期因埋伏到位、出手突然而一边倒的不利战局。

        整个Jarustiwa都少见这样的人才,他都不能保证自己能否做到:那不仅是出神入化的技术和精准无比的qiang法,更是身经百战的经验和因此而生的直觉——四方结合,万里挑一。

        而在男人令人惊艳的水准下,jie匪似是再忍不住,两名直接自草丛间走出扫射,以他的位置看来——目的在于吸引火力,引男人离开那个死角,方便他视野盲区内十二点钟方向树上的狙击手出手。

        男人的狙击qiang也在此时没了zi弹,干脆扔掉后掰出脚边同伴尸体手中的手qiang,锋芒暂敛,偶尔反击,一时僵持。

        看来男人野生动物般敏锐的直觉已察觉到威胁。

        他起了惜才之心。

        但经他几轮火力,树上那名匪徒未上钩、未重伤,且被同伙寄予信任——也不是易与之辈。

        而在他犹豫如何出手最为稳妥时,一道鲜明的光打在运钞车的后视镜上,经折射,恰好照在树上匪徒掩蔽的位置——匪徒与车间的男人同时开枪,他亦拉开保险抓准时机抢出丛木之间,在两名扫射的匪徒注意到自己前,出其不意连续扣动着扳机,卸枪击膝,一气呵成。

        电光火石间dan道擦肩而过,他未及反应。回头时见不远处的男人手中qiang恰好被击飞,正无辜地维持着射击的动作——方向是正对他的。

        那把格洛克撞去草丛间,隐约可见qiang把处塑料被子dan烧灼的痕迹。

        一切又以风驰电掣之势同时发生:男人用难以置信的速度自qiang袋掏出第二把qiang;与方才同型号的子弹疾冲至男人的帽檐,带着那顶贝雷帽拥抱大地;MJ利落地击倒男人背后最后一个蠢蠢而动的匪徒,急忙展臂示止:

        “看清楚,我跟地上这些不是同伙,”他很快意会,捕捉全局,同时辩解,“树上那位大概也不是,否则不会放过刚才那么好的机会,只是打飞你的qiang和帽子。”

        男人试探着动了动,并未再有冷qiang击射,吐了口烟圈:“我以为树上那个跟你是同伙。那qiang明显是为了救你。”

        思绪几转的他显然也有所明悟,而眼前这个不只有qiang法杰出的瘦高男人不容他过分放松。MJ依旧盯着将情绪安置在墨镜后的男人,反而对方无视他的警觉,冲不远处喊道:“怎么,还躲躲藏藏?位置暴露后,你觉得你还能无事发生一样离开吗?”

        最终跃下枝桠的身影,呼应了他前一刻的猜想——焦躁之石摇摇坠落,终于此刻填满三日以来心口的空洞。

        不为人知地松口气,却仍有半分委屈踯躅不去、难以言喻。

        他将劲装的她锁于视野中央——衣服颜色让她几与环境融为一体。Luna也不矫情,拂开连体帽,白净不似本地血统的脸挂着汗滴和灰渍,还有些微而难辨的伤痕和将净未净的残妆。右手缠着绷带,步履却沉稳坚定。虽形容憔悴,眸子犹一如初见:

        灵岩藏深山,深山奉蟾盘。蟾盘盈洒洒,洒洒卧灵岩。

        她停在与他并立处,向对面的男人坦然道:“我们没有恶意。”

        于是那不甘的半分委屈,就此偃旗。

        但一句“你知不知,我一直在等你”仍不经意溜了出来。

        男人和她均一愣怔,大概是始料未及。

        男人立马机警地保持沉默,而她亦在无声中回望,唇瓣几度轻翕,而无只言片语。

        他眉眼精致依旧,只是眼眶微红,眸波幽深,似将千言万语卷在里头,只在表面风平浪静。

        欲语还休。

        所以那句“你不该等我”,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咳,这位妹妹仔,看着眼熟——”

        男人吐着烟圈,择极佳时机打破沉寂。臂展、掌翻,在自己的视野里将她的下半张脸遮住,凝视片刻,眼珠灵活地转了圈,自外套口袋取出一枚链坠。

        视线自打开的链坠与微有动容的她之间逡巡几遭,末了男人撇唇一笑:“嗯,不是错觉。妹妹仔,原本不打算现身的你,在这里当然不只为了救相好吧?”

        “你大可不必兜圈子,”她将口中那枚并不算美味的戒烟薄荷糖别到另一侧,沉声道,“有话直说。”

        “大佬的事,一直是你吧?你就是小老板提过的那个……‘妹妹’?”

        对于男人迅速发散思维的能力,她并未否认:

        “的确。我今天来,原本只是为了确认,你们……你能不能救出我哥哥。或者说,你还需要怎样的帮助才能救出我哥哥。”

        “原来如此。本来我还对那些来路不明的消息抱持戒心,现在反而放心了,”男人背靠树干重燃了一支烟,“百闻不如一见啊,妹妹仔。”

        “杨自新提我做什么?”她没有男人那般心大,仍维持戒备,“我哥哥根本不记得我。”

        “愧疚?难堪?谁知道呢。毕竟自我报复一样放着自家大哥的财富不享受,跟我们一起在伊洛瓦底江里死死活活之类的事,他也没少做,”男人嗤笑着摊手,“况且,即使不记得你,甚至不再是那个你认知里的大哥,大佬也不会伤害你。我猜啊,他看到你的眼就没法下手。”

        男人晃了晃手中的链坠,下巴扬得矛盾于jing服的痞气,笑出几分真情流露:“所以这东西才有被我捡回来的机会。否则,早就沉了湄公河。”

        铂金外盖轻敞,中心嵌着的旧照片颇有年岁感。她不自觉向前几步,将对她微笑的父母、兄长、二姑、四叔和小叔尽收眼底——脑海中历历在目的脸,一张张鲜活起来。

        还有当年厌恶照相、笑得一脸僵硬的自己。

        她抿唇接过那枚链坠,垂眸低首,再次开口时,音声荦荦:

        “我没想到只来你一个。”

        “妹妹仔,看来你晓得不少事,”虽真正意义上只是初见,而在小老板的字句中早已将她拼个半成的男人却对她并不陌生或提防,“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最后一次任务被出卖,没了陈、阿义和阿Dan。小老板为了报仇出气做了计划,但那阵子阿Jet……哦,就你大哥、我大佬啦,一直不太稳定,没有按计划行事而是直接出手杀了目标。结果阴差阳错,小老板和阿Jet都被大老板抓,剩下的我、Rebecca和阿威都在被通ji前跑了路——但阿威的伤病还是没撑过上个冬天。我又怎么忍心把嫁回老家的Rebecca叫回来搏命,毕竟一不小心,我们就都交代在这里了。做我们这行别指望有什么善终,好歹能跑一个是一个,对不对?我们这样的人呢,没有联系,就是最好的联系啦——这样就可以随便想象,那个人呢,又在股市里赔光了;或者在女人肚皮上快活;又或者赌马爆冷翻了盘——运气好好坏坏,都是活着的乐趣嘛。哦对了,伙伴都给你有的没的讲了一通,却把自己漏了……”

        男人在假制服下裤上蹭净掌心,向她伸出手:“我是阿元。多谢关照了,妹妹仔,还有这位靓仔。”

        “Luna。”

        “MJ。”

        “MJ?你该不会是……”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接这趟任务。”她自然而然地打断,右肩一动将他蔽到后方,“虽然我想过很多答案,但最终也只有一个难以说服自己的结论——总不会是为了钱?”

        “为什么不?没有钱jun火怎么来?怎么救大佬?”

        “你之前的……”

        “之前?”阿元嗤笑,“妹妹仔有无关注过香港房价?”

         闻言,她与他眨眨眼,不约而同。但很快谙得未尽之意。

        “我把阿嬷从南生围接到上环码头,高层,全面临景,山海都有,天好时都能看到红磡。我想她享福——可来没两天就怕到乱逃,险些被车撞。我也拉不住她,毕竟她早就不认得我啦,菲佣阿姨反而能给她安全感,”阿元低了低下巴燃着烟,貌似平静无波,“把她送回去后,那间屋也没舍得卖掉——也许有天还能住……”

        话音未落,正对某个方向的阿元已抬臂开qiang,与此同时她感受到周身环绕的体温,和被双臂紧拥的力度——背后不远处qiang柄炸开与耳边qiang管燃气高压怂动zi弹的巨响和在一起,她在他胸前抬眼,回光返照的匪徒被额头的子dan卸尽最后的气力,刚才被她自阿元手中射飞的格洛克残骸,与其一并躺去草丛,结束一生。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她急忙上下打量——看来是匪徒捡了草丛的残qiang偷袭,而被她方才那颗子弹击飞的格洛克,其塑料qiang身亦被破坏,导致走火,憋着zi弹未能射出而自我炸裂。


        黢黑的qiang口,噬人若黑洞。作响的片刻,便是极简稀音的送葬曲——面对时心生恐惧、自然躲避,是人的本能。


        她自幼便“有幸”,数次亲身体会。

        但,这位她口中常常戏谑着喊的太子爷,却毫不犹豫,在生死一线之际,又一次挡去她身前身后,以自己作活靶。



        ——“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



        他一把握住她扯开外套查看肩颈的手,抚住她的后脑,悄然凝视,失笑开口:“我真的没事,多亏你方才那qiang——反而是你救了我。”

        寻觅追逐,诉说反复,他的心意从来荦荦。但先前一切,虽让她感喟,终归比不过阴阳瞬间最真实的反应。

        若碎玻璃那次,还能姑且以“本能反应”作结……

        说一如既往?钉嘴铁舌。

        道毫无动容?自欺欺人。



         ——“把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

        用春雨 

        搅动迟钝的根蒂。*”



        那是儿时记忆里父亲的声音,拨在耳畔,与悄悄放在额头上的手一样,蔓延开舒适的温度,冷却了被高烧炙烤的脑神经。

        滚烫而压抑的网裂碎、萎缩、消失不见。

        初阳在梢,剪一线丁香,若有似无。

        风过草韵满廊,醺了还巢的飞燕,落羽唐突了风铃,让零星铃音与她邂逅——彼时的朦胧意识里,情悦鸣脆,与此刻胸腔内不安分的某些声音,相应而和。



        ——“叮叮、咚咚。”



        咚咚——



        他掌中的腕仍有些许颤抖。

        “我记得,你先生是北孔普雷jian狱的头。你同大佬一样,故事都很复杂,”阿元飘开眼神,看似随意,翻着眼睑确认每个或昏或死的匪徒真伪,“但,既然都抱着必死的心去撞路上那堵墙,为什么不去撞穿它?”

        “你这次的委托人是谁?特意将钞票换成金,还雇佣你这样层次的武装护送,是黑钱吧?”冷静下来的她答非所问,瞥身边的MJ一眼,冷不丁向阿元提问。

        “我只识得中介,谁知老板是哪个?”

        “若我没猜错,你这单白干,”MJ与她视线一对,解其深意,便接下她的话茬,“即便能成功送过去,给你付报酬的人也不在了;更何况虽然消息讳莫如深,但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这伙火力十足的悍匪是怎么来的?换个说法,如果你的幕后老板还健在,这种悍匪不会自讨苦吃——道上有道上的规矩:金字塔顶的东西,不会有人敢出手接盘。”

        阿元转向他,墨镜上方的眉线渐渐上挑,啧了啧嘴:“丢!”

        说着拨通一串号码,对面接通后便转身走远了些。

        MJ靠近Luna,终有余裕细细端详:

        “虽然这三日,你看起来也过得很累——但好在很有精神的样子。好吧……”

        笑靥渐被心事冲淡,沉沉而落。但在他固执的直视中,几多纠结芜杂,末了也只有自我放过式的一句:

        “这就够了。”

        她凝望于他,沉吟片刻,斟酌开口:

        “MJ,我……”

        “少爷,你知道些什么?”阿元上挑的问句打断她的欲言又止,弥漫的恚怒坐实了他方才那三言两语。

        他对她眨眨眼,上前几步:“豹脚蚊虽不致命,但吸血又扰人。讨厌得很。家里万一有了,总要尽快抓住——我只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些意外发现罢了。”

        阿元方欲再开口时,她已将写好的纸条递过来,又自背包中翻找出纸袋塞过去:“明天,穿好这个,到Harbor码头西区一百零八号集装箱旁的自动贩卖机边买一包万宝路,抽一支,到时候会有人接应,取你需要的装备。仓库密码是纸上这个。”

        “……做这行讲究银货两讫,”阿元目光一凛,重新审视起眼前这个宽服大帽遮蔽下毫不起眼的挚友至亲,“大佬不用你讲我都要救,严格算来,连同之前大佬的消息——妹妹仔,我欠你一次。”

        “你许久不来,不知泰兰德最近形势多变。不要趟多余的浑水,”她避而不答,换好子弹,随手查看无知觉悍匪身边散落的qiang支状况,并翻出若干榴弹,“顶层互咬,争斗间蹭落的灰尘也足够压死我们。这车黑钱的佣金,恐怕你九条命都不够拿。”

        阿元眼珠向偏处溜了溜,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

        心领神会的他也无遮掩必要。

        阿元的合作伙伴早已躺倒一地,那辆引路的越野车还算坚实,被弃置一旁做了掩体。MJ确认了车况重新发动后,将地点定位传给老头子。

        虽仍对方才猜测心有芥蒂,但目前有能力正确处理这笔黑钱的,也只有老头子了。

        也许,老头子早就运筹帷幄,坐等布局尘埃落定。

        所以他更要加快跑路:

        “很快就会来人,要跑只能趁现在。”


        无人的公路一眼无际,两侧不时相夹的妖枝娆虬间,MJ一鼓作气撕裂夕阳,在末日狂奔的气势里,第一次如一个无所顾忌的亡命徒般,不去考虑终点,只是驰骋,披星戴月,逆着风轰轰烈烈,再试图奔赴白天。

        只消她坐在副驾,凝眉含一颗戒烟糖的同时,从不忘向他嘴中塞一颗。

        “你说过陪我的。”

        “我奉陪到底啊,大小姐。”

        “别那么喊我,衰仔。”


        天涯羁旅,同归同去。

        仿佛是对天各一方错过经年的补偿,粗野质朴,又盛大到旁若无人。

        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

        

        穿过第一处灯火通明的喧嚣村市时,怕他旧伤有碍,在Luna的坚持下,与他换了位置——飞驰较之MJ更为粗放迅猛,而无不及。饶是见多识广的阿元也趴在他的座椅背上呼哨一声:

        “你们倪家人开车都这么不要命吗?”

         他熟门熟路稳住身形,大笑出声。

        “哎,妹妹仔,车技这么熟,放歌不会影响你吧?”话音方落,不拘小节的男人已戳开手机,须臾后贝斯的旋律起起伏伏,高辨识度的男声沉沉,并无炫技,字句流淌着直抒胸臆的江湖气:

        “离开真的残酷吗,或者温柔才是可耻的。**”


        “Richie Jen?阿元哥好品味。”

        “太子爷中文都懂?”男人用牙签将碎发别至耳后,意外道,“人家说三年一代沟,我本来都做好接受嘲笑的准备了。”

        “怎么会?旋律不会过时,Richie又唱风独特。虽然一开始是受我妈影响,但这么多年,我都没见到替代品。”他以手撑颌,曲肘抵去车门,同后座讲话同时,不影响肆无忌惮地望她:从新添的OK绷,到纤弱耳垂上隐约可辨的耳洞。


        “风不平,浪不静,心还不安稳,一个岛锁住一个人。**”


        “我觉得我们很有得聊,”阿元隔着紧闭的车窗观察了周遭情形,撇撇嘴收起香烟,嚼着口香糖,“哎,我还被讲过同Richie好似。”

        “干你这行长明星脸是找死。”音调平静,无情无绪。

        “哇,妹妹仔,你们倪家人可真是一家人,要么不讲话,要么噎死人的,”阿元将AK放去触手可及之处,在座椅上一瘫,“所以咯,我一直戴墨镜,也不仅是工作需要啦。”

        “既然你一直提起,”她轻叹,“我可以问问我哥哥的事吗?”


        “寂寞默默沉默沉入海,未来不在我还在。**”


        “等救他出来,问他本人不是更好?更何况我们的经历,妹妹仔好像也知道不少?”

        “道听途说,本就有限。我更想听当事人亲口讲。”

         一晌沉寂,她的无声似妥协,又似坚持。阿元无意识地把玩着口袋中被仔细收好的链坠,最终一口气吹化了回避和搪塞:

        “虽然的确是同一人没错,但我认识的大佬阿Jet,恐怕也‘并不是’你哥哥倪志杰。我认识他时就已经不是了——这些还是小老板后来告诉我的。大佬他遇家变,头部受创,手术康复后整个人都变了,也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

        唇瓣微抿,把控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小行微动,尽数落在一侧的他眼中。

        “我现在说这些,是在想,哪怕你救了大佬出来,也许……也许他也不是你哥哥了。所以有些事情,还不如我多事一点……反正你也不是一无所知,对吧?”


        “往前一步是黄昏,退后一步是人生。**”


        “我还年轻的时候,在jian埔寨见到了大佬和小老板。大佬一直话少,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哑巴;有什么事儿也藏在心里,从来不说,看上去不像他那个年龄,老阿伯一样深沉难懂;但行动上,又好像只听从小老板的机器。直到后来,我们去了mian甸,跟着莱德森独li军死去活来。在那里的第二年,遇袭被打散,大佬和我掉了队,途中我大腿动脉还中了弹,迷路、大出血又被穷追不舍——完全是个累赘,我以为大佬一定会自己先走:毕竟衡量利弊,这也是最优选——那时候年轻嘛,就抢先点着烟,装得云淡风轻,让大佬快走。说是生死门跨来跳去的习惯了,但真的点火时才发现,根本手都抖到打不起火。大佬呢,也一如既往,半句废话都无,直接给我一脚绊倒扛着躲到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哦,就跟我们之前交火那片差不多——把没剥的山竹整个塞我嘴里,给我放松止血带恢复供血,还得在血迹扩散被人发现前,重新用钢笔绞好被划坏的止血带,带我一路沿着塔奈河走。途中被发现,这个在生存方面野兽一样机警的大佬,总比我们更快、更精准地熟悉到自然优势,几枪惊动一旁的象群用作掩护,二话不说拉我跳了河——我都想不到,这样的地方水也会那么冷。”


        “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


        “而且,活水呢,也没那么干净,又会把防蚊油洗去,这对蚂蟥蚊子来说简直是盛筵,懂吗?妹妹仔,曼谷虽蚊虫也多,但蜻蜓那么大的黑蚊,不常见吧?为了逃命,又不得不拼命游、拼命游,躲着枪声和陌生的方言,我一条腿那时又等同是废的,然后失温、又高烧,吗啡药效退了的时候,手指皮肤都泡到发白——不是那种普通的白,就好像肥肉皮下那层脂肪,组织坏死一般渗人得很——泡到发白的时候,我没意识了,以为可能就这样了——哇当时只剩一个念头转啊转啊,就是好后悔任务前没多跟Rebecca讲句话。再醒来时,天黑了,我躺在木床上,浑身溻着汗,但人还活着,腿也有知觉。多亏大佬,能撑到被下游的渔民救——我睁开眼见到他时,有很多话想说——那种鬼门关真的绕一圈再回来的感觉,你们能想象吧——但,大佬先开口了,而且只有一句话:你身体素质太差了,要多锻炼——我真是……或许嘞,现在的平铺直叙听起来好无聊,但这只是因为,这些都有幸过去了,才有眼下风平浪静的资格。”


        “或者孤独的人无所谓,无日无夜无条件。**”


        “那之后我问大佬,为什么会救我。结果大佬说,是对我捡回那串链坠的回报——大佬明明拒绝拿回链坠,又怎么会有这么……感性的想法?还是说他只是羞于承认几年相处下来的兄弟情——直到我们离开村子前,他差点杀了邻居——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邻居与救我们的渔民一家有嫌隙,在生意上冲突很久了。我才慢慢想通,或许他不是假装深沉。”


        “一波还来不及,一波早就过去。一生一世,如梦初醒。**”


        “从村子离开后我们离开mian甸,兜兜转转回港,再见到小老板时,我印证了我的想法:小老板讲,倪家倒时,他为救大佬杀过三个人。所以大佬留在他身边,帮他做事、保护他。我问过阿Jet,明明看着无欲无求的样子,但怎么对活着这么执着?你知道他怎么讲?他讲啊,因为不想死咯——我了解了,生存也好,生活也好,大佬对道德事理方面常识几乎一无所知,所以心无杂念,只是凭着本能横冲直撞趋利避害,以简单的等价交换,去进行他理解范围内的人际交往。像初入人世的孩子,又像成年的野兽,偶尔亲近,却别指望你的观念能影响到他。之前,他杀人的原因可以很简单:比如那个人伤害了小老板——脱离是非善恶的立场,也没有罪恶感。而那些过于复杂的感情——比如链坠,他懂不了,也就依着本能,又想逃避、又舍不得。我想啊,这次你救出他,他一定会好好听你讲话,并愿意听从你的要求。”


        “深深太平洋底,深深伤心。**”


        “哦……我忘了……现在的话,也不一定,毕竟他已经不太稳定咯。”

        “‘不太稳定’?”

        驶离村市后,高大的国王画像牌拥着耸立的象形雕塑,突兀在路边密匝的丛林里。灯火渐疏,她看着远方杳无人迹的公路尽头,拨开远光的手顿了顿:

        “是指你先前提到过的,未按计划行事,而是直接杀掉Howard?”

        “妹妹仔,你真是每次讲话都能给我惊喜,”不羁的男人难得多了几分认真,“Howard,我没提过吧?算了,现在这些不是重点……对,近两年,他情况一直很怪。我不懂小老板他们那些神神叨叨的专业术语,我只知道,我认识的那个阿Jet,虽然也话少,但眼神干净得根本不像做这行的人。但现在,那样的眼神时不时就不见了——尤其是在他独处的时候,我们这样的人,对杀气这种听起来很玄的东西,都有些感知。现在,他的杀气有些不分敌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老板时,他同我讲,也许是‘倪志杰’在慢慢回来。”

        她踩深油门,寂然半晌。终以一声轻叹,做结汹涌心潮:

        “你救出他之后告诉他,救他命,有我的份。但我不要他回报我,我要他好好活着——阿Jet也好,倪志杰也好,继续‘不想死’,或者挺起胸膛去赎罪——这样,我们就两清了。”

        “没这么简单。你信不信,大佬坏了小老板的计划害他被大老板抓,大佬出来后,绝对要救小老板?”

        “那就等‘倪志杰’回来,带他……你在做什么?”

        感受到耳垂微妙的异觉,她眸子向偏处的MJ一滑。而他正自顾自将那枚自右耳摘下、意义非凡的白金耳钉扎入那个端详已久的耳洞,呢喃而出的热气淋在耳畔,让她本能一缩:

        “别动……你讲你的。当然也可以理解为,我在吸引你注意。”

        MJ将耳堵推妥,后仰细视,曲折交映的钻石在她的右耳上璨璨生光——他庆幸自己的审美从不似好友Thyme般夸张,低调优雅、一点纤巧,于她极衬、毫无违和。

        他满意地笑了笑,眸子里却有些迟滞的脉脉在沉落——她字里行间的潜在之意,让他有了些预感:而这预感曾于过往无数次救他于无形。

        后视镜上的吊饰随行使一晃一动,左右摇曳,切换着倾折而入的光与影,一耀一暗——让他忽然想到老头子书房老钟的钟摆。那钟年头不输给自己,老头子曾经枕着它的滴答声入睡。他青春期时有次同老头子吵架,曾仗着一时火气踹向那口孜孜不倦的伙伴,后果可想而知。

        但四面威风的老头子,仍会为那只咎由自取的伤脚做紧急处理后,再亲自驱车送去医院。而后买回玻璃,又亲手仔仔细细将老钟复原,再把瘸着腿的自己拉过来欣赏,笑得一脸骄傲。

        MJ默默旋回视线,于她短暂重合的眸光间,复宁渐安。

        “阿元,把这些记好后,行动前烧掉,”Luna盯着后视镜单手握紧方向盘,摸索出背包中的信封丢去后座,“标记的屠宰场是北孔普雷的后线,也是提取器官和后续处理的主要场所。哥哥他们这两天多半会被转移到那里——路线和简要地形图,以及驻守的那群han国人的巡逻路线和监控位置都在里面。你记住,门口那些名为接待实为守卫,早六点开始,六小时一班。晚六点那班人嗜烟好赌,天黑后周边的村民会时常找过去吹水,是最容易蒙混打发的。除非常……除非典狱长亲至,那里面最难对付的除了满身刺青的会计——他常驻办公室,可以尝试利用地形狙击他;还有个光头屠夫,为人警觉、是个泰拳高手,没活时就四处游荡,记得提防。惯用招式仅供参考,也写在里面。”

        ““你……””

        两道声线重合,然均被突发的急拐打断。右侧前车轮边蹭响子弹擦击的金属声,紧接后窗的防弹玻璃一声闷响。三人本能矮身后,立刻通过后视镜确认,有五、六辆车跟随在后,当先一辆全开的副驾车窗上有探身在外的qiang手。

        “叼佢老母死扑街!”阿元两秒备qiang,打开车窗,压好崭新的AK,喷吐子弹如获新生,一枪逼得当先的SUV走向撞了道旁树。

        “Luna,你觉不觉得,”MJ打开一线窗,找好角度用望远镜观察着后方,“开Jeep那个红毛有点眼熟?”

        “还有副驾上举枪的纹身男,左臂那一片飞鹰——是冲我来的吧。”伴随话音,她灵活换挡打着方向,以免形成相对固定的目标。

        “不对,上次他们即使来者不善,但对你没有杀意,”MJ稳住身形,抓紧机会打爆正在拐弯的一辆油箱,“阿元哥!你一点钟方向二百米外小路叉出三辆机车,搞定它们!”

        “犀利啊少爷仔!”

        MJ射击时间、位置掐得足够精准,阿元接过MJ递来的手雷,一咬引线,冲漏了满地的汽油飞去,瞬时火蛇腾身,正将飞驰的机车掀于口中:“搞咩啦——我还以为是大老板派来搞我的,结果大家屁股都不干净啊。”

        “刚才那枪,若不是玻璃防弹,至少要伤一个,若再准一些……他们的目的肯定不是简单的找麻烦而已,我看是冲我来的——阿元哥,十点钟方向第三辆,有人要上天窗射击。”MJ在她又一次躲过子弹飘移过弯后熟练地趴回原处,在她驶入植被覆盖的狭窄小路前击退了追上的机车仔。

        “紧跟在后面那辆车,只有两人,注意分寸,不要打轮胎,不要逼停,让它跟上。”

        小路曲折交岔,她故意灭了车灯,凭林叶间漏下的几缕碎光为引,绕路而行。

        身后紧随的马达轰鸣时远时近。

        她觅得时机,往虬干翳蔽处一拐,停车拉上手刹:“阿元,换你来。沿着这条路数三棵榕树,第一个路口左拐就会回到刚才的公路。”

        “我还有问题——妹妹仔,你怎么保证北孔普雷典狱长不会亲自去?亲自去的可能性才比较大吧,”男人将AK扔回越野车,接过钥匙,“阿Gin,我可不想对上他,根本没胜算的。但是听你话里话外的意思……”

        “我会负责,让他去不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只要不犯浑硬上,他不去,便能应付剩下的人,”她取出背包里装好消音器、造型娇小的手qiang,拉开保险:“你之前讲欠我一次,那在去Harbor港前,拜托你送MJ回家去——当然,他爸爸会给你不逊于护送那笔黑钱的报酬。快——”

        “先让我们帮你。”MJ走下车,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两盏车灯,斩钉截铁。

        她望向未熄火而空无一人的越野车,斟酌片刻,点头同意。

        少顷,方才被她刻意放过的白色Honda已行近。躲在草丛里的三人望着轿车渐渐减速,至越野车后刹停。副驾上持qiang的黑T恤警惕着下车,观察着四周向越野车逼近。她掐准Honda司机低头点烟、黑T恤背身的瞬间开枪,“噗”的闷响过后,黑T恤便软着身子倒了下去。

        Honda司机醒神,未及采取行动时,已被自车窗伸进的手臂勒住脖颈,硬生生拖出来,没看清来者何人便两眼一翻失去意识。

        MJ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浮灰,两台空下的车让他对她所思有所预料:“真有分头行动的必要?”

        阿元双眼在两人间逡巡两遭,便识趣地到那台白色Honda上关了门查看车况。

        “不是分头行动,”她确认黑T恤在麻醉枪的作用下已陷入昏睡,起身摘下他的鸭舌帽,腕却被紧紧抓住,她不得不速战速决,“若我们一起公然出现,就成了悬在你头顶的剑,剑柄却被暗处那些人握在手里,可以随时落下以获取最大的利益——这件事说到底,只是我一己私欲,后面有任何结果,都跟你和Jarustiwa无关——你虽不是时刻受Jarustiwa荫护,却时刻代表着它。而且北孔普雷这条线最终能被揪出多少、被摆在明面上后的用途又是什么,也许会取决于你们。受害者不分国别,犯罪者同样。当然——你尊重我的意愿,我也理解你的立场。凡事,尽力就好。”

        想到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的纹身和红毛,以及兴许利用自己与她的关系向Jarustiwa开刀、还躲在暗处的Deron,他一时词穷。突如其来的重逢又分别让他的焦灼将脑海烧成滚水,理性却难以扬汤止沸。

        “你这样也许会引走他们许多,一个人又要开车又要应付,我不……”

        “我的计划必须一个人。”

        他哑口于她的果决。

        千情万绪随着眼波卷出来溺她于其间,她兀自回视,美目剪水,一骨倔强。


        MJ想问,计划有多大的风险,会不会受伤?

        怎样才能‘让他去不了’?

        那位典狱长会不会伤害你?又会不会……


        字字句句百转千回,将他的伶牙俐齿打成死结。

        

        Luna不急不逼,轻轻拨开他抓腕的手指,再反手一握,抬眸时千山溶雪,光华流转的美目中有不再遮掩的留恋:

        “帽子,还有耳朵上的,暂时借我,”言未毕,她跂足展臂,将他脑后的发圈摘下,发丝一散而落,抚她满手。

        收手时,却被他一把握住:“别动我的发圈。”



        ——这好像是我的?



        但他眼底灼烈的执,却让她难以开口。只能沉默着将发圈戴他的腕。

        “你想要的,都是你的。不过我得收点报酬,”MJ曲指一绕为她别发,垂眉低眸处,使她抬眼得见星河潋滟、月色无边,“可能会有些疼……”

        鬓边刺痛转瞬即逝,她神色未变——

        他拈她一丝染银的白发,细细缠到左腕发圈后的手串上,结在粒粒佛珠隙间。

        “你好好的——”

        蕙风拨水,两相缱绻,漫漫柔波簇拥,捧她在眸心:

        “我也会做好我要做的事。更会尽力……让Jarustiwa做好它应该做的事。”

        “一直以来,多谢你。你也要好好的。”


        他不要她的谢意。

        他自觉受之有愧。

        但他会尽己所能,不辜负她过去与如今的感激。



        “我说过,不要你道歉道谢。我只要你记得,你欠我、借我的,我等你还。”



        他看到玄衣冕毓的帝王,踏上安如磐石的青砖,手下抚触的工事固若金汤,在摩天入云处、轻烟曼雾间,绵延万里。

        长船刺破迤逦开来的氤氲,爬在波罗的海碧波浩渺的蓝幕上。尽数搁置的船桨为桅杆上倦怠的海鸥奉上缓速的宠幸,容它在放慢的时间里啄下一片羽毛。

        尾羽划一段寂寞的弧度,泊在波士顿的码头上。自由之子纷至沓来,以前进的步伐搅动干涉命运的微风:让一羽单薄,拥有在涨腾的海潮间,拥抱破碎木屑和茶叶的机会。

        涛声依旧,拍在堤岸上碎了满身的水沫。负重而行的布衣队伍将为他们的一世国王,落下新都大王宫每块铭刻姓名的基石。

        天国之门,但丁受洗。

        反弹琵琶,大漠飞天。

        钱币上的美第奇,驼铃与丝绸相随相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神爱世人。”

        “每一个时期都有其天启。”

        钻出泥土、吐蕊的铃兰,也许亦曾被古德隆恩的眼泪浇灌。

        嫦娥应悔,碧海夜心。

        塞勒涅还在拥抱沉睡的爱人。

        ……

        纷纷繁繁,真真幻幻。

        交织的感性与理性让脑海翻波回转。 

        过往虚实交错再现—— 

        因为眼前的女人吻了他的侧脸。


        ……


        目送白色Honda离开视野后,树林远处又现发动机狰狞的咆哮。

        不排除有在前方几个出口处守株待兔的,但她信他们俩可以应付。

        Luna戴好鸭舌帽,将脑后短小的发辫拉出来,故意露出右耳的耳钉,遥望有几分乱真的味道。

        手机在此信号极弱,她便索性开了车载导航,在脑中重新确认路线——这是曼谷北,离市中心很远,但离地处偏僻的北孔普雷必经要道不过十五分钟左右车程。



        ——时间也许晚了些,但想想办法,还是值得一试。



        后方车灯的残光耀来时,Luna已将手雷和qiang在一侧安置妥贴,重新打开越野车的车灯并发动了车,后车渐近时她故意开门瞄准,向着前挡风玻璃中心放了一枪。而后立刻收身关门,一脚油门飞奔而出。

        灯不见处,月色已薄。


        

        后车厢内,Gin自药效未过昏睡在侧镣铐加身的倪志杰与陈国忠身上收回目光,吐一口烟圈。押运车加固的窗隔栏外,渐稀渐亮的天色将弓月刷淡,两线稀疏银辉漏进来,滴在他无名指的戒指上,拢光而聚,粼粼韶秀。

        如今,很少有犯人需要他亲自押运——除非要给大人物续命的“羊羔”,或是杨先生的“特别关照”。

        况且,以他对她的了解,倪志杰有动向,她不会一无所知、坐以待毙。

        随前座司机一声陡然抬高的“狱长”,在车尾被剧烈撞击前,Gin已提前紧抓窗隔栏稳住身子——力道之大波及到前方相隔不远的两辆押运车。

        狱jing们反应与他同样迅速,武装下车,追尾的是一辆加固过的越野。

        望到越野挡风玻璃后搭在安全气囊上那只无知无觉的左手时,他立刻下令严阵、开枪。接踵而至的车辆见势不对,急忙转弯欲离,Gin沉声简单几句:命前方的引路车协同第一辆押运车立刻追击,活要见人。

        他几步上前,借碎作蛛网的中心,几肘击碎强弩之末的防弹玻璃,打开车门,抚触确认颈骨、脊椎和胸肋状况,小心翼翼将驾驶座上昏迷的人抱了出来。

        头、颈、手、臂等多处有擦伤,颈部最重,血流得厉害,看起来十分骇人。他两指试着脉搏与呼吸,浅查后确认暂无生命危险。

        “Aguang,叫救护车。Chai,你去准备,带剩下的人把犯人送去,不能有任何闪失,否则你明白后果。”

        两名心腹即刻分头,行动迅速。

        未几,车灯直照,全副武装的狱jing将当先五个男人抱头赶下车,qiang抵后心,保持警戒:“狱长,剩下的都在车里。”

        “三句话内讲明白,你们在做什么?”原本击金撞玉般冷冽磁性的声线低沉无澜,而周遭狱jing无不暗落冷汗——他们皆知,这般声调语气,不过是台风眼间的风平浪静。

        但始作俑者不明就里,悄悄观察最前方的头儿,便有样学样,一味梗着脖子闭口如瓶。不及带头的鹰臂纹身男想好谈判条件,接连的闷响与硝烟只在瞬间,反应过来时,带着温度的殷红,为左臂栩栩如生的犀利鹰眼上了色,而后拖着尾巴,成为翔鹰的一滴血泪。

        “我现在没有耗时间的耐心。我的人有事,你们全都要死。”

        他将qiang扔回给身后的狱Jing,不给仅存的活口——张口结舌失禁瘫软在地的纹身男半个眼神。抱起的身躯只有薄薄的分量,垂下的左手无名指上,与他同款的钻戒,在未及收拢的月色下,浮光掠影,莹如垂泪。


***

*引用自艾略特《死者的葬礼》。

**系任贤齐《伤心太平洋》歌词。Richie Jen即任贤齐英文名。

***pull over:即jing察查车。

****PTU:俗称蓝帽子,HK的jing察机动bu队简称(制服超帅,身高腿长的穿尤其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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